在時間的巨河裡召喚
張姿慧
記得年幼時每隔一段時日,老家前方那間洋氣的樓房內總是圍滿了鄰居。人們帶著好奇的眼光看著主人拆卸包裹,有時是番仔餅,有時是布料或衣物。我也愛湊進人群中參與這份歡樂。每當看到五顏六色的布料,婦人們總會揚高聲調讚美:「番邊的布料真水!」孩童則巴望著能分食幾塊飄洋過海而來的餅乾。
遠方的彼端,神秘而深遂,留在童年記憶裡是無盡的想像,所有的生離死別、人間滄桑皆不復存在,眼裡只有甜蜜與欣羨。直到成年後才了解,那個我無法觸及的世界,就是大人所謂的「番邊」,而所謂的「番邊」指的是南洋,如汶萊、印尼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、菲律賓等地,也明白了每個落番的背後,都有一段訴說不盡的辛酸血淚史。
熟悉金門歷史的人都知道,從清朝中晚期至民國初年,因金門土地貧瘠、物資匱乏,加上局勢動盪,百姓生活極為困苦,促使大量金門人「下南洋」尋找新的契機。「下南洋」不只是地理的遷徙,更是一場生命的賭注。金門男人拋開家庭遠渡重洋到異地謀生,一開始大多以勞力為生,有些人靠著吃苦耐勞經商有成,逐漸打出一片天,成為僑領或企業家,逢年過節寄錢寄物回家,或返鄉蓋洋樓辦學校,支撐家族與鄉里的繁榮,但更多的是孤苦無依老死異鄉的落番客。
這段移民史不僅深深影響金門的族群結構與經濟發展,也留下許多跨國家族的故事及鄉愁記憶⋯⋯。
想不到多年以後,我穿越了童年的幻境,與「落番」有了首次的交集,那是2015年時任《金門文藝》總編輯洪玉芬,因企劃「雙島記—汶萊˙烈嶼」專輯,邀我一起前往汶萊採訪遷居在此的烈嶼人,又後來我承接《山王與海王—吳心泉家族史》一書的出版案,去了一趟馬六甲採訪吳心泉後代,兩次走訪東南亞,從後輩子孫口中,深刻了解先民下南洋的困苦艱辛及強韌的生命力,以及他們身在異鄉心繫故鄉的糾結與牽掛。
移民潮的舊時代早已遠逝,但歷史終歸存在。本期編輯部特別以「從赤道北望金門—南洋僑鄉與金門文學」為主題,邀請五位東南亞作家一起書寫原鄉金門,包括印尼的林越、新加坡的寒川、李寧強、王淑真以及香港的東瑞,他們的父祖輩皆是早年下南洋的金門人。
或許如同小說家柯慈說的,「真正的家鄉是靈魂深處的一個方向,而非地圖上的地點。」故鄉對於定居東南亞的後輩子孫們來說,是一個遙遠的夢景,他們的身上或許還流淌著離散與牽念。
以文字重返那個記憶中的小島,每篇讀來都格外動容,他們的筆不只跨越國界,也跨越時代,文學成為他們與金門之間一條不曾斷裂的臍帶,連結著根源,也讓家鄉不再只是地理意義的島嶼,而是情感深處,一再召喚書寫的原點。